【连载】金庸笔下的性情世界(1)——射雕爱侣-生命成长的学问
曾昭旭
台湾师范大学博士,曾任高雄师范学院国文研究所所长、中央大学中文系主任,现任淡江大学中文系教授。专长领域:中国义理学、生命哲学、爱情学
【连载】金庸笔下的性情世界(上)
——射雕爱侣
文/曾昭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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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现代武侠小说家中,金庸无疑具有宗师的身份,他不但是现代武侠小说新形貌的塑造者——金庸以后的武侠小说作家,恐怕没有不受他影响的——尤其可贵而难为其他作家企及的,是他以其广博的史地与古典文学的知识,以及对人性的深刻了解,能毫不费力地写出内容真实而丰满、意境深沉而切理的作品。使他的武侠小说能在消遣之外,另有系人心处,而且有充分的文学价值。
我有一位朋友,甚至曾将他的《神雕侠侣》当做禅来参,他读的时候必诚意正心,每天只读一、二页。这话听来容或荒诞,这人也容或过痴,但金庸作品的内蕴之秘,也就可见一斑了。
我这位朋友在读金庸时是参些什么,我不深知汤立斌,但就我而言,我是特别喜欢看他对感情的处理与描写。我觉得,金庸是通过这个范畴来赋予每一个人物以鲜活的形象的。
换句话说,金庸笔下的人,都是“性情中人”。而情之为物,掩映多姿,复杂万状,由是人物的形态性格,也就各有不同了。如许不同性情的人物,构成了金庸书中跌宕风流的世界,也激起读者心中一层层的回荡与感悟。
在金庸的作品中,就我看过的而言,我还是最推崇《射雕英雄传》和《神雕侠侣》。就因这两部书中所塑造的人物,不但一个个都形象突出,而且整群看来,也最能形成一个完备的系统,而足以勾勒出金庸笔下性情世界的基本风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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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二书之中,《射雕》所塑造的主要人物轧神仙,如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以及中神通的师弟周伯通,一般来说都比较理念化。郭靖、黄蓉就象是一对金童玉女,周旋在这些宗师之间,在他们的呵护与教训下,历尽种种劫难,而毕竟得成正果。
在这里,郭靖、黄蓉虽是主角,但全书的精神,还是直由那几位宗师来散发透显。而那些宗师都是一尊尊不同的典型,不论正派人物(南帝段皇爷、北丐洪七公),就是反派人物中的大魔头西毒欧阳峰,也是有他宗师的身份、尊严和气度而不容轻侮的。
他们的性格单纯贞定,绝不象世上一般真实的人那样内心充满着矛盾、破裂、挣扎。书中虽然也有比较真实的人物(杨康),但只居于配角的地位,乃是用来成全主角(郭靖、黄蓉)的果报的。所以整体来说,这是一部格局最端正、情调也极清爽光明的作品。
至于《神雕侠侣》就不同,其中的人物天下第一狠,除小龙女之外,都是极人间化的,主角杨过尤其是乖戾灭裂与侠义仁慈兼而有之,高中英语改错且相互激烈地交替争持。因此,这部书的人物并不理念化(甚至连小龙女都不是一理念的化身,而只能说是一境界的化身),其格局是奇正相生,其情调也就远为复杂奇诡了。
因此,如果说这两部书是金庸作品中的双璧,那么《射雕》是天上清华投毒案,《神雕》是人间,合起来,天上人间,也足概括金庸笔下的性情世界了。
而本文,就打算对《神雕》中复杂变幻的人间世里的一一人物,略加分析,以烘托出蕴涵其间的一套人格系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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纯朴的先天理性:郭靖
在《神雕侠侣》的所有人物中,我们仍不得不首先追论郭靖和黄蓉。乃因他们之相合,是感情的正格;不似杨过、小龙女以下,都渐趋偏锋了。偏锋的感情固然精彩横露,斩截动人;但也复杂矛盾,充满着纠缠磨怨。若不先对正格的感情有透彻的了悟,是无法进入这深密诡谲的感情世界中去一一加以了解掌握的。
金庸知此,所以他书中人物的感情表现虽有极偏激的,也始终还是合情合理,不失大中。
原来所谓有感情,必兼有他的理想情调和现实姿彩。
前者是整桩感情事件的发展导向,所以收束恣纵奔流的情绪,以显示感情与人生的高贵与洁净;后者则是感情进展的具体内容与实际历程,所以实现孤高痴绝的理想,以显示感情与人生的真实与丰美。
我们可以说,感情事件的圆满结果,就是二者在长久的相争持、相琢磨之后,终于各各找到应有的位置而相即相融为一体搭桥过河。
在这时,人的现实性(就是人的生命气质)会完全敬畏服从他的理想性(就是人的良知理性),愿面对伟大的理想价值付出自己;同样,人的理想性也会完全尊重与照顾他的现实性,愿面对有限的气质与运命去曲予成全。
固然,在人生或文学作品中,人的理想境界可以有种种分化象征,人的生命气质也可以有种种分化与描写;但根本路向晕厥哥,应不外如此,才是合理。而郭靖与黄蓉,就是这合理正格的当身呈现。
在这里,郭靖是代表了纯朴坚实的先天理性,黄蓉则代表了活泼轻柔的生命之流。
理性是人内在的真正主宰,因此他是独立完足的,才能判断是非,指导方向。
但理性也有先天后天之别,先天理性纯以浑朴的元气直行,所以他对是非的判决是不必经过种种曲折考虑的,他只是念念知是知非而已谢苗个人资料。
仅就立而言,这就够了,不过人的理想,除了立己,还有立人,而在立人的路上,便有同情、了解、宽谅、权变种种曲折深深仙缘,所以更要有清晰缜密的条理去斟酌分疏,才能成功。而这一种理性就是后天理性(当然,后天理性是应该统于先天理性的,不然就变成无本的花巧了)。
郭靖并没有这一种理性,他只是纯然的浑厚,毫没有外露的精采。因此表面看来,他象是一个傻小子,楞小子,远不如杨康或欧阳公子的聪明花巧。他练的功夫,也是以刚猛纯阳的降龙十八掌为主。但“至巧不如至拙”,他这种朴拙却是真能自立的。
当他初遇洪七公,初学了降龙十八掌的一招“亢龙有悔”时,曾单凭这平平无奇的一招逃命抗敌,就使武功高出他当时十倍的敌手无可奈何。这就隐示了郭靖或说先天理性的尊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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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畅自然的生命:黄蓉
然而这种隐于朴拙中的精美,却要有慧眼的人才能认识,或者,要有灵活的生命的人才能感应得到,至于一般人,便只有视而不见了。
洪七公乃至其他几位宗师是有慧眼的,黄蓉则有酣畅的生命天描,因此也能认识他并且全心依托他。原来所谓酣畅,乃是说生命没有根本的压抑与扭曲,因此没有封闭,也没有渴求,而只是清畅自然,随机挥洒。
由于无所求,所以有形似的独立性,由于自然画眉谷门票,所以又有形似的理性。因此她自己虽不真能独立自主(依佛家义理,生命的本质是空),却可以隐通于那独立自主的真理性,而籍那真理性之光来照亮自己,贞定自己。这种通就叫做感应。
其次,如果那真理性尚未出现呢?那酣畅的生命也不会遑然到处追求,由于她的机灵,她不会错误地去依托一个其实不堪依托的假理性,她会一面任真自然,一面静待。所以,也是只有真实浑厚、独立完足的理性出现,才堪为她的匹配。
至于假理性——也就是单凭后天的理智——之不足依托,则因他条理有余,凝定不足李天虎,徒有观念语言的搬弄,临事并无真实的意志与魄力。如杨康之流,只足令穆念慈这种痴情女子毕生含恨而已。
而黄蓉不比穆念慈,她乃是一个酣畅生命的象征。她聪明慧巧,多才多艺,在父亲黄老邪的疼爱呵护下,从无不顺心的事。因此她的生命是毫无委屈的,如果说有缺,就是缺乏意义。
因此她在寂寞的桃花岛才会闷得发慌,待不下去,而要出去流浪。流浪中到处恶作剧,生命虽也自然挥洒,却仍是中心无主的。直到遇上郭靖,她才一眼认定,而从此生命才开始有了方向。
其后,她虽然也遇到好些垂涎她、死缠她的人(主要是欧阳公子),也经历种种感情上的折磨,她总不改其衷。她不是痴情,她只是灵慧。
而如此一个灵慧的生命去和刚毅的郭靖相处落泪成金,是怎样一种形态呢冷帝罪妃?我们可以看到,是凡在小事上,郭靖总是笨拙窘困。在生生灭灭、迁流不息的现象上随机应变,以呈露生命姿彩,这本是黄蓉的当行本色。但一旦临到大关节,便由郭靖做主黄金人,黄蓉从不敢以一言相劝。
要知忠义诚信、道德理想这些属于价值层面的判断,原非无善无恶的生命所知,清畅自然的生命,在此时是要谦退守分的。
以上便是我们在《射雕英雄传》中看到的郭靖、黄蓉之美,广大读者的喜爱传诵,自有其切于人性的深刻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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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黄的感情正格及其未尽之处
不过李绪杰,我们前面也说过,郭靖只有先天理性而无后天理性,因此他的浑朴毕竟只是自身的浑朴,而对外界人事的疏导力与整合力则有未足。
当黄蓉在生命酣畅,能自然与他的忠信本质相感应之时,他可以做黄蓉之主。但到黄蓉年华渐长,生命的先天之灵渐渐减弱而不堪能与他的浑朴相感应的时候宋起波斯湾,他也就没有办法去疏导、去约束黄蓉的越分了。
这就是我们在《神雕侠侣》中所见到的郭靖、黄蓉。这时黄蓉已不再是那么天真自然、灵动如水了,生命力的消损与后天经验的累增使她不可避免地有了一些粘滞、一些成见、一些私情。这成见主要便表现在她对杨过的态度上,由于对杨康的根深蒂固的恶感,使她根本不信任杨过。
而她的私情则表现在对女儿郭芙的溺爱。于是她随机而应的聪明转为以私智逆测的机心。当郭靖忙于军务而由黄蓉独行其事的时候,她的机心曾多次误事。而杨过所以终归宿于冲虚的玄境(小龙女)而不归宿于道德仁义之途,也一半是由于黄蓉看错杨过,待以机心,终激使杨过决然离去所致。林杰妮直到最后,事实证明杨过的诚善,黄蓉才悟,再次说论到诚信知人,远不及郭靖。由此已可视到生命本身的虚谦无凭了。
但黄蓉的大过犹不在此,而在郭芙以人性之故斩落杨过一臂,而郭靖怒责郭芙之后,黄蓉为爱女私情,竟使诈点倒郭靖,助郭芙离襄阳城逃责,这就道德理性的冒犯才是严重的逾分。及至私出襄阳,独力去救小女儿郭襄,则连郭靖也乱了分寸,不能做主。
这一役结果由黄老邪挂帅,排二十八宿大阵到元兵阵中去营救郭襄戳小琪,而守城重责台湾钟樱花,反成为次要的事了。这就义理而言,是儿戏悖乱;就郭靖而言是自失其位;而其源则来自黄蓉的逾分。这时,郭黄合璧之美,真已危如累卵了。
对郭黄间的不能终成其美,以建立毕竟圆满的楷模,我个人是深觉遗憾的。我曾设想,如果作者对郭靖这一角色的设计,不拘限于只是浑朴的形象,而能让他随着年岁的长大,理性也日益成熟,逐渐发展出他的后天理性来,以成就一不但刚毅坚卓,也智慧深沉的典型。
则他必不但能消极地暂作黄蓉之主,也能积极地化育黄蓉这一片轻柔的生命,使之提升到也能独立自主的境地,所谓己立而立人沭阳人才网,这样才算是理性与生命间充分的相融互润,同成完璧。而不是偶然的合则两美,终不免仍是离则两伤。
换句话说,理性的成熟,仍当充分加进生命的生命与姿彩;生命的成熟,也当充分加进理性的自主与贞定闪亮的风采。而郭靖与黄蓉,则毕竟都未曾达到充分成熟的地步,这不能不说是一种理想上的遗憾。
我不知道是因何缘故使金庸未曾如此设计。是因他们的形象已定,不宜有变?是因要写到如此成熟还需太多笔墨?而到《神雕侠侣》时他们已非主角?是因为今天本来就是个充满缺憾的时代,太完美会近于痴人说梦?还是因金庸的生命中,本来深具悲剧的影子,因此毕竟对偏至不平处体会得深?对中正平和,一体圆融的理想境体会得少?还是,就干脆留一段遗憾,去费人猜疑罢!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