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云霆聂晓阳:哭墙与马萨达-长涛汇悦读
于云霆
耶路撒冷的哭墙是犹太教圣殿两度修建、两度被毁所留下来唯一的遗迹,是犹太民族两千年来流离失所的精神家园,也是犹太人最为神圣的地方。千百年来,流落在世界各个角落的犹太人如果有机会回到圣城耶路撒冷,必定会来到这面长约50米、高约18米石墙前祷告、哭诉。
公元前586年,古以色列国遭遇巴比伦人入侵,所罗门王为耶和华所建的“第一圣殿”被付之一炬,四万多犹太人被虏,史称“巴比伦之囚”。经过半个世纪的流亡生活,犹太人陆续重返家园,又在第一圣殿旧址上建造第二圣殿。但是,公元70年,罗马大军进入耶路撒冷,再次将第二圣殿焚毁,但特意遗留了圣殿的部分台基,以向后世显示罗马军力的强大。随后,希律王在第二圣殿断垣残壁的遗址上修建起了一段护墙,这就是今天的哭墙。
公元135年,罗马皇帝哈德良平定第二次犹太人起义,从此犹太人被迫远走他乡,流离失所长达一千多年。拜占庭时代之后,犹太人被容许每年一次来到这段墙下,哭泣祷告,“哭墙”之名由此而起。上世纪中,东耶路撒冷曾被约旦占据,这期间不容许犹太人到哭墙祷告,哭墙无哭达19年之久。1967年第三次中东战争中,以色列夺得耶路撒冷,近2000年来哭墙首次处于犹太人控制之下,犹太人又能在祖先的圣地祈祷了。
此后,以色列拆除了哭墙附近的很多老旧建筑,使这里成为一个广场,用以安放犹太人近两千年来的苦难历史。长久以来,犹太人一直相信,有一天哭墙自己也会流泪,那时侯救世主弥塞亚就回来到人世。
在耶路撒冷的时候,我不知去过哭墙多少次,并且经常在离开哭墙的时候忍不住回头凝望。哭墙在暮色中沉默着,而哭墙下虔诚的人们却手抚或者亲吻着哭墙,祈祷着、失声痛哭。
我也经常回想起我第一次进入耶路撒冷老城看到哭墙的情景。那次那里正好在举行一个千人和平大祈祷。
如同中国把一月叫做“正月”、把十二月叫做“腊月”一样,在以色列的传统历法中,每一个月也有一个特殊的名字。2002年春天,在以巴冲突的狂潮中,耶路撒冷遭遇空前频繁的自杀性爆炸袭击。这时,以色列犹太教领袖、几个主要派别的大拉比宣布,“尼散月”的前一日为“特殊祈祷与禁食日”。尼散月即犹太人历法的正月,通常在公里的三四月间。
他们呼吁这一天在耶路撒冷老城犹太教第二圣殿遗址西墙(即哭墙)下举行特别祈祷活动,同时也呼吁全世界各地的犹太人在这一天以不同方式进行祈祷,表达和平意愿。
这一天,我急匆匆穿越老城的街巷,走过鳞次栉比而空荡荡的旅游品小店,摆脱一路拦在前面请你去他店里购物的小贩,经过了一道严格的安全检查,才来到著名的哭墙下。由于持续的血腥冲突,原来每年吸引近200万游客的耶路撒冷老城已经很难看到游客的影子。
来到著名的西墙下,我不知道应该用什么词汇在形容我所受到的强烈的视觉和感觉冲击。无疑,西墙是宏伟的,庄严的,厚重的,也是沧桑的,凄凉的,古老的。在西墙的上方,就是同样著名的伊斯兰教的圣地阿克萨清真寺。这两个目前敌对情绪严重的宗教圣地和谐地处在一副画面中,成为夕阳下一道美丽得令人窒息的风景。
朋友告诉我,正是由于两个宗教圣地如此和谐地比邻而立,才使耶路撒冷的归属问题显得如此突出和复杂。而耶路撒冷的归属,正是巴以实现永久和平的最大障碍。
祈祷的人们正陆续从不同方向赶来,他们中有的甚至是集体乘坐大轿车从远处赶来的。在西墙远处的空地上,停着十多辆警车和救护车,一幅如临大敌的架势。在西墙附近的山坡上,几个摄影和摄像记者支起三角架,在他们旁边,两个荷枪实弹的以色列军人手持冲锋枪,面向人群方向伏在一截矮矮的断墙上。
广场上已经集聚了一两千人。在人群的中间有一道低矮的篱笆,把男女祈祷者分开,而女人是不可以到男人的祈祷区域的。在西墙前的空地上,一面以色列国旗醒目地飘扬着。
祈祷还没有正式开始,很多人已经开始默默颂经。他们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本“口袋圣经”——可以装在衣服口袋里随身携带的圣经旧约。旧约上记载着犹太民族早期的历史,并且预言作为对他们种种恶行的惩罚,犹太人将流离失所,然后在上帝的帮助下,必将重新返回自己的故园,在上帝的“应许之地”上重建以色列国。
祈祷的人群中有老人、中年人,也有青年和正在上学的孩子,年轻人和学生占多数。另外,女人的人数似乎超过了男人,这样一来,分配给她们的区域就明显不够用了,很多人站在附近的山坡上,而排在后面的人所站的地方距离哭墙已经有几百米远。前来祈祷的人们都静穆庄重,举止安静和缓,仿佛怕打扰了他们头顶的以色列人的神——上帝耶和华。
有的妇女头上披着白色的祈祷袍,而所有的男人头上都戴着一顶小圆帽。进入男人祈祷区域的时候,外来的游客也可以从一旁的箱子里拿一顶免费提供的小圆帽带,以表示对于这片圣地的尊重。在犹太人的习俗里,光着头在哭墙下对着天空尤其是一种冒犯。犹太人认为哭墙是他们距离上帝最近的地方。
事实上,男人头戴这种叫做“基帕”(Kippah)的小圆帽正式犹太人最显著的标志之一。据说“基帕”在希伯来语里的意思就是“遮盖”。对犹太人来说,把“基帕”戴在头上代表着对神的尊敬,这意味着在自己乃至整个世界之上,有一位至高的神和他无边的智慧。
等到祈祷区域连围栏外也站满了人的时候,身着黑色礼服、头戴礼帽的两位大拉比和一位领经人终于出现在哭墙的一个角落里。没有什么特别的仪式,也没有讲话,他们一出现就开始诵读经文。领经人洪亮的颂经声从麦克风里传出,人们都跟着他小声地诵读或默默念颂。
在拥有3000年历史的这个古城,在著名的犹太人第二圣殿遗址哭墙下,在夕阳中,在巴以冲突刚刚经历了血腥的一个星期之后,听到这带着哭音的、哀怨悠长的颂经声,我的心被深深地震撼了。
我刚刚结识的一位犹太朋友告诉我,在宗教气氛颇为浓厚的耶路撒冷,很多人终生所追求的,是“内心宁静”。在宗教上,他们不希望被别的宗教所“打扰”,在个人生活中,他们希望远离世俗的喧哗和躁动。此刻,在颂经的人群中,我初步体会了我这位朋友所说的“内心宁静”的涵义。
默默注视着眼前的西墙和祈祷的人群,看周围的一切如此古朴,如此深邃,如此令人浮想联翩。天仿佛离地面格外地近,蔚蓝蔚蓝的蓝天,大朵大朵的白云,我想起另外一位朋友的话:在耶路撒冷,你会很容易相信上帝的存在。就如在西藏,在巨大的雪山和圣湖面前,人们会很容易联想到神的存在一样。
这是一个宗教的城,是地球上信仰最笃深的“圣城”之一。在这里,祈祷是人们生活的一部分,但是,人们祈祷的目的,人们最大的心愿,不过是在很多人看来再平常不过的两个字——和平。耶路撒冷的原意,据说就是“和平之城”。但是,远到几千年来,近到最近半个多世纪以来,和平在这座“和平之城”里却显得弥足珍贵。
无处不在的枪击和自杀性爆炸,已经使得这座“和平之城”没有一个角落是绝对安全的了。我想:这是为什么?难道真的是上帝的惩罚?和平究竟掌握在谁的手中?
在祈祷的人群中,我看到手拿圣经、背着枪祈祷的女兵,也看到了胡子有一尺多长、专心虔诚的犹太老人。一位深穿黑色衣服的中年男子,在祈祷中忍不住手抚西墙失声痛哭。
作为旁观者,谁能理解犹太人心中的上帝?谁能像犹太人一样理解和平的深刻涵义?谁又能真正理解他们的希冀和痛哭?
在回来的路上,我们碰到几个说英语的“乞丐”。之所以给“乞丐”加上引号,是因为他们并非衣冠不整,也并非直接伸手乞讨。他们把一张祝福的画片送给游客,还热心地在游客的手腕上缠一根红线。他们说:这代表平安,然后说:假日快到了,给我一点钱。看着缠在我手腕上的红线,我惊讶的不是这里乞丐的乞讨方式,而是不同民族之间非常类似的精神寄托:在宗教之外,总有一些东西代表着人类共同的心愿:诸如平安、健康等等。
耶路撒冷已经到处可以感受到春天的气息了。在我住处的周围,只要有一小片空地,就会有盛开的鲜花。空气中到处是和煦的气息。春天已经来到耶路撒冷,可是和平究竟还有多远呢?
我的一个朋友曾经提出这样一个命题:如果信仰与和平发生冲突,你会选择哪一个?是为和平而放弃信仰,还是为信仰而牺牲和平?我自然无法回答这个问题,然而,谁又能回答呢?
在耶路撒冷,人们一不小心就会碰到一个圣地,连最后耶酥背负的那个木十字架所取材的那棵树生长的地方,后人们也认真保护起来,并在其上建立了圣十子教堂,就在我居处楼下的小山谷里,我每天在阳台都可以望见。
在这样一个圣城,人们相信一些特殊的东西能都带来平安和幸福,这也许很滑稽,但是并不可笑。记得2002年夏天的时候,我当时还居住在耶路撒冷,忽然当地媒体报道说,有人发现“哭墙”终于“哭”了:这面巨大的石墙中间的一块巨石上异样地出现了一道水渍,经过几天风吹日晒依然如此,既不扩大、也不消失。
这一现象令不少极端正统的犹太教人士激动不已,因为在犹太教传说中,哭墙流泪是犹太救世主弥赛亚降临的先兆。但是我邻居的一位学者告诉我,哭墙出现水渍其实并不是最近才有的,而是一种曾经反复出现过的自然现象。他说,专家们曾对上一次出现的这种现象进行过研究,当时查明的原因是哭墙另外一侧用于滴灌的水管发生渗漏。果然,这一次也同样是自然现象,以色列文物局后来发布的调查结论说,这一现象虽然不像一年半前那样,是由于渗水形成的,但也属自然现象,是由于一种长在石头中间的植物腐烂后引起的。
“哭墙之泪”虽然被证明纯属自然现象,但人们仍旧希望,总有一天,和平会降临这片土地。那时,人们将不再互相杀戮,而哭墙也会恢复它本来的称呼———西墙。
出耶路撒冷往东南方向沿着死海海岸驱车大约70公里,就远远地看到一座拨地而起的山丘,犹太人的另外一处著名遗迹、著名的马萨达要塞遗址就在山顶。
在死海地区,太阳日照的天数多达300多天,阴天和下雨的日子很少。在这总是“阳光灿烂的日子”里,却有着犹太民族历史上最悲壮的记忆,这就是裸露在骄阳下的这一片废墟。
在死海之滨古老的黄色荒原上,这座和哭墙一样能使以色列人潸然泪下的古堡高高地耸立在一座巍峨的土丘之巅。在远处蔚蓝色平滑如镜的死海的映衬下,这座寸草不生的土丘孤傲地荒凉着,空旷着。我真实地感觉到心的跳动,但在感觉中却仿佛如在梦里,那是千百万年前洪荒时代的梦境。
一些人选择蜿蜒盘旋的“蛇道”攀登这座高台上的古堡。我们则选择乘坐缆车登顶。这个地方的设施对记者是免费的。我想:等天气不怎么热了,再来步行登顶,慢慢体会这里的一切。
这是一个彻底的废墟,真正的废墟。但根据残留的断墙和屋基,依然能使人想像出这座城堡当年的宏大与坚固。从黄沙中发掘出来的部分大约是原来城堡的三分之二,包括拱门、望塔、浴场,装饰着马赛克的宫殿,还有宽大的屋舍,巨大的粮仓等。在一间大而精美的浴室里,岁月和残迹也没能泯灭人们的赞叹——从烧火和加热的痕迹看,这当是人类最早的桑拿浴室之一。
马萨达是以色列历史上最惨烈的一次战斗的见证。它曾是约2000年前的犹太人在这片土地上陷落的最后一个城堡。公元70年,在反抗罗马人占领的战斗中幸存下来的犹太人携带家眷,投奔马萨达,准备最后的战斗。
马萨达是希律王修建的。那里长方形的粮库藏着够吃好多年的粮食,人们把雨水通过城堡里精密的道渠收集起来储存在山洞里,这些水不但能够维持饮用需要,还可以供人们洗浴。尽管是最后的孤城,但罗马人依然久攻不下。最后,罗马人在马萨达所在的山丘旁堆起了一座大土堆,从土堆上冲到马萨达城堡的围墙下,准备采取火攻,这也是当时惟一能够攻陷马萨达的办法。
据考证,当时罗马大军有1万到1万5千人,而坚守马萨达的犹太人包括妇女儿童在内一共967人。
公元73年4月15日,就在罗马人点燃柴火,马萨达即将陷落的前夕,与上万罗马大军抗争到最后一刻的犹太人决定自杀殉国。他们抽签选出十名勇士作为执行者,所有人紧抱妻儿,躺在地上,自愿接受战友的一剑。最后这10名勇士再抽签选出其中一人处死其他人,然后最后一个人在放火烧毁城堡后自尽。
第二天清晨,攻入城内的罗马人惊讶地发现他们没有遇到任何抵抗。但是,他们很快发现,这死亡般的寂静比遭遇抵抗更为可怕:他们历经艰辛攻下的,不过是一座死城和遍地的尸骸。
从此,犹太人的足迹从这片土地上消失,直到2000年后的1948年重新在这里建立以色列国。复国后的犹太人在入伍时,都会来到马萨达,许下自己的誓言:宁为自由死,不做奴隶生。以色列军队的新兵在马萨达进行入伍宣誓的另外一句著名的誓言是:马萨达再也不会被攻陷。
在殉难前夕,犹太人领袖爱力阿沙尔发表了后来以色列人人尽知的著名演说。他说:天亮时我们将不再抵抗,感谢上帝让我们能够自由地选择和所爱的人一起高贵地死去。让我们的妻子没有受到蹂躏而死,让我们的孩子没有做过奴隶而死吧!把所有的财物连同整个城堡一起烧毁。但是不要烧掉粮食,让它告诉敌人:我们之死不是因为缺粮,而是自始至终,我们宁可为自由而死,不为奴隶而生!”
这就是马萨达,一个民族乃至世界的一段惨烈的往事,一个以少、弱抵抗强敌的往事,一个为了政治和宗教自由而不惜牺牲生命的往事。今天,它已经成为世界范围的一个勇敢、自由精神的象征,成为很多旅游者心目中的圣地。
与有关长城的一句名言类似,在马萨达,也有一句名言:我登上了马萨达。这句话,在以色列人听来,有着太多的涵义。
我想,任何辉煌的城堡最终都将成为废墟,但是废墟和废墟有太大的区别。这是一个废墟,但是这个废墟比它耸立的时候也许还要伟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