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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菜【遗珠·小说】徐苏杭:南竹无归(下)-遗珠传媒

全部文章 admin 2019-06-12 843 次浏览
【遗珠·小说】徐苏杭:南竹无归(下)-遗珠传媒

南竹无归
徐苏杭

一切该从何处说起呢?
其实,宋竹筠本来不姓宋,她该叫叶竹。十年前的湾南市里“叶”姓和“王”姓是本地的大姓,其他姓人大都是外乡人。
宋竹筠和叶以南都清晰地记得,那时候的湾南市还没有建起大片大片的住宅区,城北的那些筒子楼基本是轧花厂纺织厂里厂工的家属区,而城南地广人稀,坐落在小城边缘的家家户户都盖着低矮的红瓦房,门前是一望无际的农田、菜田,身后还有一条蜿蜒曲折的河,到处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恬淡安宁的模样。
可父辈里稍有点出息的人还是会想方设法地留在城北打拼,即便他们口中的“打拼”在城里人看来不过就是“做工”,但城北人在一点卑微的自尊心的驱使下,提起城南人还是忍不住眼睛向上一翻,板起脸骂他们是一群“胸无大志的懒汉”。
就连城南人习惯在家门口用电线拉起晾衣绳,挂些擦手巾和内衣裤,到了城北人嘴里也成了“粗野”、“不讲究”的表现。但这些在少年以南看来,扛着锄头下地干活,挽起脏兮兮的裤腿的城南人的生活才是真正的幸福生活。
直到那日,少年以南伙同七八个年纪相仿同样对读书意兴寥寥的“后进生”翻墙而过,大呼小叫地蹿进了邻居家杂草丛生的园子里——那是他们的乐园。一行人浩浩荡荡,大摇大摆地踏过田地,来到郁郁葱葱的女贞林里。枝繁叶茂的树木虽把头顶刺眼的阳光挡住了几分,但除此之外,其他几个少年谁也说不上为什么他们的头儿叶以南就是对这片一眼可望到尽头的女贞林情有独钟,走近了,发现也不过如此。

“老大,我们不如上果园偷点东西来吃吧。”垫后的两个少年边嘟哝边挥舞着手里的树枝心灵盟友。然而叶以南却忽然转过身来,朝他们挤了挤眼睛,示意大家蹲到草丛里——实际上,还在其他几人对“危险”浑然不觉时,一双脱了胶的破烂不堪的回力鞋和一双锃亮的红皮鞋就已经映入了少年以南的眼帘。他猜想,它的主人应该就是那深居简出,“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的邻居。这样一想,少年以南便长舒了一口气,拍拍手,只是正要跳起时,却瞧见那邻居一手牵着个十三四岁光景的女孩,另一只手也没闲着,竟握着把锤子。
叶以南是土生土长的湾南人,却从没在湾南的街头巷尾见过他们,不过准确地说,应当是从未在城南见过他们。
邻居男人身材高大,胡子拉碴,光着膀子,虽没有左青龙右白虎,但一脸凶相,双眉紧锁在额头与面脸之间,再加上他那又粗又黑的腿上结了十多个疤,看上去不像是可以随便招惹的人。一个胆小的少年忍不住捂住紧了嘴——因为,他看见这男人手里紧紧握着的锤子上留有星星点点的血污,而他下身随意套着的那条肥大的藏青棉布短裤上似乎也有块已不大看得出的血色印记。
“你是叶斌涛家的以南吧?”男人一开口,就露出了一排像是生了锈般的牙齿来。
叶以南上前一步,冲他勇敢地点了点头。
看见叶南瞪得圆溜溜的眼睛,男人身后用红头绳扎两马尾皮肤白净的少女忽然拉了拉男人的衣角,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男人也扯了扯嘴角,弯下腰拍了拍叶以南的头。
少年以南不快地摇了摇头,似乎觉得自己的威信受到了极大的冒犯。
“是啊,那你是哪个?”听着耳边令人厌烦的蝉鸣声还在毫不间断地聒噪着,他有些不快地问道。
“没礼貌!我是你叶叔呀!”男人爽朗地笑了,又伸手过来掸掉了叶以南肩头上的几片叶子,“踩坏了我家东西,连声‘叔’也不肯喊?”
那个脚蹬红皮鞋,扎着两马尾的少女听后又发出一阵咯咯的笑声。
“这是小竹,竹子的竹,”男人一把将那少女拉到叶南跟前,“我囡儿,也算是你妹妹,以后可要多照顾着她点啊!”
“好吧。”少年以南有些不情愿地点了点头清美屹立画室,望着这个叫“小竹”的女孩柳眉杏眼一脸娇气的模样,他又从鼻子里轻轻地哼了一声。可说时迟那时快,少女小竹好像听出了叶以南语气里的不屑,她飞快地松开了男人的手,冲上前,扬起手就朝比她高了大半个头的叶以南的脑袋上重重拍去。
“你!”其他几个都倒吸了一口凉气,叶以南更是涨红了脸,握紧了拳头。
“你要敢使坏,就算我爸不把你怎么样,我也会——”少女小竹忽然伶牙俐齿起来,边说边比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得意洋洋地望着像是斗败公鸡般面红耳赤的叶以南。
自称叶叔的男人责怪女孩的胡言乱语,就赶紧牵起她的手朝河边走去,不忘回头朝叶以南他们抱歉地笑了笑。
“那先再见了,以南!”
几个呆呆地看着那父女二人逐渐远去的身影。叶以南忽然注意到,这个“叶叔”的走路姿态非常奇特。在他右脚先抬起迈开一大步后,他的左腿居然没有像常人那样紧跟上去,而是慢慢地从地上挪过去,就这样右腿拖左腿地一步步走远。
“咦,原来是个瘸子!”
一个少年惊奇地喊道,接着往地上啐了一口。但不知为何,叶以南的心里忽然有点难过。

夏夜坦荡荡地降临,天空霞光也渐渐黯淡下去,由深红褪为浅红,这便又到了湾南家家户户的晚饭时刻。但少年以南怎么也没想到,在城北工厂当车间主任一个月也回不了几趟家的父亲今天居然破天荒地回家了,只是,在油腻腻的餐桌上父亲始终阴沉着脸。
面对一桌子热气腾腾的菜,还是母亲最先打破了沉寂。
“你难得回家,我特意多烧了几个菜。”说完,她就用胳膊碰了碰父亲,示意他先吃点。
“以南,我问你,”可父亲却忽然转过身来,对着正狼吞虎咽不停扒饭的叶南,生硬地说道,“下午有没有一个瘸子和你搭过话?”
少年以南一听赶紧放下了筷子,不安但又佯装镇定。
“没说几句。”
“好,以后也别理他,”父亲还算满意地点了点头,但末了又补充了句,“不过,他家那个女孩,以后出去玩还是多带带她。”
一旁的母亲也附和着点点头:“是她老子不像样,姑娘到底还是蛮可怜的。”
也就是从那天开始,少年以南断断续续听说了一些关于瘸子叶的闲言碎语。湾南市不大,至于城南,就更小了。那些农忙过了的妇女们最爱三五成群聚在一起嚼舌根,把每条路上七八户人家捕风捉影的秘事嚼得津津有味,似乎她们生来就是要把那些隐秘的故事像抽线般从乱麻堆里给挑出来的。就这样,少年以南知道了瘸子叶本名叶泉,按辈分自己是得喊他一声“叔”,可瘸子叶到底不是什么好人,虽然长年在外闯荡,像海鸟般天南地北地飞,坐过汽车,也逃过火车,但说到底,他不过是纠结起了一群劳改释放犯、痞子混子去搞一些见不得光的勾当了——比如,拐卖。
可人们不得不承认,瘸子叶的眼睛很亮,虽然家徒四壁到媳妇生下女儿不久就不知所踪,可他还是凭借湾南市数一数二的聪明头脑清醒地意识到了什么才是来钱最快的途径。而且,据说他的腿就是在偷一户人家刚出生的婴儿时,被婴儿愤怒的家人打断的。
但后来镇上也有几个阿飞式的人物为他辩白,说他只拐有钱人的孩子,而且从不把他们卖给坏人家。可是不管传得多么夸张,瘸子叶都充耳不闻,任凭那些蜚短流长如浪花般拍打着他和少女小竹,他们从头到脚都湿淋淋的且伤痕累累,可瘸子叶坚持着一句话也没出来辩解。天热了就一瘸一拐地搬把藤椅往瓦房前一坐,用鹅毛扇子给那个放学归来的活蹦乱跳毫不安分的女孩小竹扇点风来,偶尔啪啪一声,拍死只毒蚊子。
乍一看,他和寻常的湾南男人也没区别。因而真相是否确如流言所说,谁也吃不准。毕竟,没人真的想了解一个肮脏下作的人贩子的生平。

进入八月后,天反倒一天更比一天热,阳光铺天盖地地播撒下来,似比炼铁高炉里的溶液还毒辣几分,而从前青翠的叶子也难看地卷曲起来,活像糖果外面那层用来包装的皱巴巴的铝箔纸。不过这丝毫没有减少以叶以南为首的一帮逃学少年四处玩耍作乐的兴致。
瘸子叶刚到城南的那几天,少女阿竹总是独往独来,不知是真的很难接近还是她故意装作难以接近的样子,即便在学校里,也总是高昂着头目不斜视地从叶以南他们的活动圈外大步流星地走过,很难想象一个女孩的脸上怎么会有那么老成的表情。可少女阿竹越是不屑加入他们那些逃课、捉弄代课老师的活动,叶以南就越是要踱到她跟前,耀武扬威地显摆自己“一呼百应”的凛凛威风。
可后来,瘸子叶渐渐地不在城南露脸了,即便放学后,空荡荡的家里也只有少女阿竹一个人。叶以南的母亲心生怜爱,于是每到饭点,就去女孩家门口喊她出来吃饭,就这样,少女阿竹的一日三餐都在叶以南家解决了,这还不算,母亲特别喜欢女孩甜甜地叫她一声“大婶”,就硬把女孩拎到叶南跟前,勒令叶以南出门的时候不许扔下她。
最初的一会少年以南老是冷着脸,他不愿其他人认为他是爱和女孩厮混的人。所以每次少女阿竹脸上挂着报复似的笑容跟在他身后不停地喊“以南哥以南哥叮当大富翁,你等等我”时,叶以南总是翻个白眼,对着身后笑得前俯后的少女们粗暴地喝道:“笑什么笑,我和瘸子的女儿没关系!”
可学校里土生土长的城南女孩大都是大大咧咧不修边幅的样子,也谈不上什么女性气质,白白净净的少女阿竹身处其中,自然不能不让他格外注意河蟹动漫城。而后来,他更是发现看似文弱的少女阿竹其实是个很会爬墙,水性也好,一个猛子能在水里扎上几十秒的比男孩还要勇敢几分的姑娘,于是开始罩着她,还在某个夏风吹拂的傍晚,带上她去城南的华锦湾试试胆子。那在白天是个繁华的码头,可到了晚上,路上却连灯火也少有,行人寥寥,只听哗哗的流水声,甚是可怖。
他们先漫无目的地在河湾边晃荡了一圈。

忽然一阵夜风起,岸边的花树随之摇曳起来,花瓣也似雪般肆飞扬着。少女阿竹没再用红头绳扎头发,她那两根马尾辫上系上了新丝带。瘸子叶很少回城南,可每次回家必定会给女孩阿竹带上大包小包的新奇玩意,少年以南望着那两根丝带在夜风的吹拂下,如同偏偏起舞的蝴蝶般轻快地荡在女孩阿竹的脑后。他忽然觉得很美。
少女阿竹毫无察觉,只是深吸了口气,细嗅花香时轻轻折下一枝花来塞到叶以南手里。
“拿着,以南哥!”
“真是的,我又不是女孩,给我干嘛呀。”少年以南低下头辩解道,脸微微发烫。这是这么多天以来,叶以南第一次和女孩阿竹单独出行,也是之前不对付的两人第一次挨得如此之近。
她好笑地打量着他,看得少年以南居然有些不知所措。
“不会有人看见的,你闻闻,是不是香?”
这下叶以南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又一阵风起,一阵幽香霎时萦绕于鼻间。
两人同时咧嘴笑了起来,少女的眉毛更是笑成了弯月亮。
快活的笑声就这样打破了夜的寂静。
在夜游华锦湾之后,叶以南不那么反感少女阿竹了,甚至于后来他也慢慢习惯了她像尾巴似的黏在他身后,满大街晃来晃去,高兴时叫他“以南哥”,不高兴了掐一下揪一下再吼一声。
少年以南生平第一回在心里产生了类似使命感一类的东西,他似乎很乐意女孩阿竹在众人面前也这么喊自己。
这个古灵精怪的女孩阿竹就像一颗孤星般坠入了少年以南的梦花园。当然,彼时的他并不承认这一点。
之后无论少女阿竹有什么大大小小的发现,只要她一喊“以南哥!斯蒂斯叶以南你过来!”叶以南都会下意识地应道:“哎,等我,让我来!”然后就乐呵呵地跑过去,其他人都觉得叶以南变得不像“叶以南”了。
用现在的话来说,少年以南和少女阿竹从那以后成双成对地出现,天天一同吃饭,一同打闹,从肥头大耳的庄稼上狠狠踩过,在叶以南母亲的默许下,他们将上学以外的每一分钟时间都挥霍得淋漓尽致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但人人都想在秋收以前踩住夏天的尾巴。
说起来城南人有个风俗,在夏天结束前,一定要沿着弯弯曲曲的叶家河从西边一直游到东边,不仅净身还能消暑,屯点力气可在秋收时多收些粮食。
某个下午,河北的少年叫上叶以南他们几个一同去叶家河游泳,顺便捞鱼摸虾。一行人摩拳擦掌,兴奋不已——他们已经很久没捉过鱼了。
少年以南激动之余,倒也没忘记问少女阿竹:“喂,阿竹,你跟不跟我们一块去游泳?”
“好,”少女阿竹赶紧吐掉嘴里衔着的一根草,从墙上飞快地蹦下来,“你先去,我换个衣服马上过来!”
叶以南摆了摆手也没多想,嘴里嘟囔了一句:“女孩子家,就是事多。”接着便自顾自地往叶家河走去,从鼻子里哼出不成调的小曲,是从阿竹那里学来的流行歌。
可是直到几个人湿漉漉地爬回河岸侃侃而谈造句,就这么把脏衣服随意地搭在肩头,不知不觉走出了好远,少年以南这才意识到少女阿竹没有跟上来,于是随口问了句:“对了,叶竹是不是还在河里啊?你们真是的,也不等她。”
河北的少年一听这话,急匆匆的脚步登时就停住了,他扭过头朝夕阳下有些浑浊的河水望去,还拼命伸长了脖子,可左看右看许久就是不见叶竹的人影,这下少年的火气腾腾地蹿上来了,吼了句:“怕是胆小回去了吧,个死瘸子的女儿……”
话音未落,这出言不逊的少年的脸颊上就挨了一记响亮的耳光,神色有些慌张的叶以南冲他撂下一句狠话:“你他妈听着,要是我找不到叶竹,看我不让你脑袋身体分家!”就这样,叶以南扭头就沿原路狂奔不止,丢下一手捂着火辣辣的脸的少年还有其他几人,而挨了打的少年嘴里依然骂骂咧咧的“靠!还真当上天王老子啦!”
天边橘红晚霞烧起时,那些恶毒的脏话也随着傍晚慵懒的风飘散在了空气中,无踪无影。

而谁也没想到的是,其实那天下午,少女阿竹是真心想去叶家河,可她在半路上遇见了她爸的旧相识——薛林。
在少女阿竹看来,薛林高高瘦瘦的,面容白净,五官很深,不同于瘸子叶的满脸横肉,薛林看上去根本不像个不务正业的社会青年,反倒像是小学里文绉绉的老师,似乎完全是可以信赖的。
“小竹啊书法江湖商城,我是你薛林叔,你爸让我带你去看看他,一起走吧?”薛林凑在少女阿竹的耳边轻轻说道。他的声音极好听,有点像城南戏班子里小生的腔调。
当少女阿竹舔着干燥的嘴唇思前想后游移不定时,薛林忽然掏出一瓶矿泉水来塞到她手中,她小心地打开,抿了一口。只一小口,那种炎炎夏日口渴难耐的灼烧感却顿时一扫而空。
鬼使神差地,少女阿竹就跟着薛林上了华锦湾芦苇荡里静静停泊的一艘木船。她是真相信薛林会带她找瘸子叶的。直到进了船舱,午后灼热的阳光在两人身上跃动着,她想到少年以南时虽有几分不告而别的内疚涌上心头,可即将见到父亲的兴奋还是冲淡了一切,以至于她根本没有察觉到薛林脸上闪过的一丝诡谲微笑。
当少女阿竹睡醒过来时,万籁俱寂,舷窗外已悄然升起一轮白得渗人的月亮,月光笼罩下的水面似有雾气升腾,影影绰绰的,让人看不真切。她四下望了望,却见薛林坐在对面,紧闭着眼睛,像是沉溺美梦中似的。
她无奈地摇了摇头,行了那么久,居然还没到。正思索着,闷热的船舱里忽然传来一股令人不快的酸臭味儿,她忍不住捂住了鼻子。
就在这时,不远处的船头传来一阵争吵声,对面的薛林猛地睁开眼睛,先对上了竹云狐疑的目光,紧接着他赶快站起身来,猫腰上前摸摸竹云的头,说了句:“小竹先坐着啊,我过去看看怎么回事。”
少女阿竹点点头,但好奇心驱使着她循着薛林的身影望去,她见一个瘦小的年轻女子左手拎着一个脏兮兮的布袋子,右手小心翼翼地护着微微隆起的腹部。模样甚是可怜。而和她吵嘴的是一个白白胖胖,脸上的皱纹里都透漏着精明,一看便知是湾南本地人的大妈。
她记得这个老大妈,一上船就用硕大的身躯硬生生地把旁人顶到了一边,又径直上前用个印有“湾南大米”字样的口袋给自己占了两个座,这也就罢了,偏偏她还像防贼似的,一旦旁人靠得近了些,她就瞪大眼睛,摆出一副泼妇骂街的架势来。
“劳驾,您就挪一挪,让我放个东西,好嘛?”尽管大妈言语刻薄,可怀孕的年轻女子依旧带着讨好的笑容,拉着大妈低低地说道。
“你这姑娘也真是的,又不是我存心不让你放,你没看到我也有东西吗?我告诉你啊,这是我的地,你要放就去别个放去嘛!”
“大妈,这船上别的地方也都堆了东西莲菜,我是真拎不动才……”
“那我也没办法啊。”大妈丝毫不管女子怀了孕正身体虚弱,见女子还想说下去,就满脸的不耐烦正想甩开女子的手——就在这时,薛林一个健步上前拉住了老大妈,像钳子般用力箍住她的手腕:“大姐你欺负一个怀孩子的姑娘不太像话吧?”
年轻女人闻声抬起头来,很是感激地看了薛林一眼,只是突然,老大妈的米袋里传来了些微的响动。
薛林一听,便朝坐在座位上手足无措的大妈狠狠剜了一眼:“大姐,你这口袋里装的怕不是米吧?”方才坐在一旁远观好戏的人此时都欠了欠身,满腹狐疑地望着薛林三人。
大妈的脸刷地一下变白了,可嘴上还是不肯示弱:“我把位子给你们还不行啊?我装的可就是米啊广灵吧!”
薛林根本不听老大妈说了啥,从裤兜里摸出一把刀来,三下五除二地划开了米袋——却见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因为缺氧使得裸露在外的皮肤皱巴巴的,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紫红色。看样子该是个男孩。
围观的人此刻愤怒地鼓动着腮帮子,他们看见米袋里的男婴像裹粽子似的被五花大绑起来,说到底就是为了不让他发出声响。可惜大妈千算万算也没算到,绑得再结实,那么小的孩子哪有半天不动的道理?
薛林和一个胆大的青年死死地按住了还想逃脱的大妈,大妈却一阵嚎啕:“啊哟喂,我这是造了什么孽!我上船的时候明明还是家里人送的一口袋米,我哪儿道被人掉包成了个孩子啊!你们先放开我嘛!”
薛林扭了扭脖子,一阵噼啪作响,老大妈害怕地缩了缩身子,一种难以名状的恐惧感顿时涌上心头,不住地求饶道:“年轻人,你听我说,我要说一句假话,天打雷劈!”
“大妈,你早干嘛去了?”薛林面无表情地说道,那个青年边帮着他给婴儿解绑,边伸手探了探婴儿的鼻息——还活着,肉嘟嘟的腿忽然胡乱蹬了起来,可眼睛依旧紧紧闭着。
船行依旧,凉风习习,乡里人家的犬吠鸡鸣声也渐而隐去。少女阿竹脑海中尽是方才的闹剧画面,未曾注意到细若碎石的繁星已然布满了深蓝的天穹——夜,渐深了。
“你先看好她,我让船夫先停船。”薛林拍了拍青年的肩,青年也顺从地点了点头。
叶竹望着薛林匆匆向舱室跑去,不久,船就近停了下来。那个动弹不得的大妈还直勾勾地盯着青年抱着的那个酣睡的孩子,脸上布满了忿恨。
众人相顾无言,一时船内气压低到了极点。待薛林走回原位,抱着孩子的青年便自告奋勇地说要下船上岸去找管事的人,把那大妈带回去问话。
二人正商量时,薛林却警觉地发现大妈正以一种怪异的目光注视着他,他瞪了她一眼,大妈顿觉背上一阵凉意。她总觉得这个男人的眼睛似乎深不见底且神秘莫测。
对视一会后,薛林不屑地笑了笑,说:“你看完没有?我脸上可没字。”
大妈刚要开口就被怼了回去,顿时不响了,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薛林阴云密布硬如磐石的脸让这个女人惧怕不已,她心有不甘地扯了扯嘴角桑芽,却终究什么也没说。
等青年下船后,薛林冲叶竹微微一笑,又朝她招招手。叶竹迟疑地望着他,但还是犹豫着上前几步。他便热络地拉起叶竹的手,对旁边几个人解释道:“管事的一时半会估计来不了,我先带姑娘上岸随便买点东西吃啊。”
怀孕的年轻女子倒没说什么,而一个翘着腿的大爷头也没抬地说了句:“到时候船要走,可不等人的。”
“不会,我们就附近买点干粮吃。”薛林拉着少女阿竹的那只手不知不觉又紧了些烟台潮汐表,叶竹忽然有些胸闷,另一只捏着水瓶的手汗津津,黏糊糊的。浑身都是让人不痛快的感觉。
二人下船后,过了许久,也不见先前那青年领着管事的上来,舱里的闲人们都等得有些不耐烦了,终于翘腿的老大爷骂了一句。
而蜷缩在角落里,还被旁人看得死死的大妈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鼓起勇气高声说了句:“等等,那高个子的像是个逃犯,城北电线杆上还有通缉他的告示呢……”
直到这时,船上的人才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他们急急忙忙地去叫船夫,几个船工也一溜小跑着上了岸,扯着嗓子到处寻人,可就算差点把喉咙给喊破,也没找到一个人影。
与此同时,船上的人也乱成了一锅粥,管事的人既没过来,抱男婴的青年也不知所踪。
时间倒推回半个时辰以前。竹林小心翼翼地跟着薛林在夜色中摸上了岸,点点星光摩挲着她的眼睛。
她刚想张口说话,却忽然摇摇晃晃起来,看什么都像有个重影飘来飘去的。就那么一刹那,她猛地摔到了地上,惊得几只水鸟飞快掠过不再停留。
在这短短一瞬里,男人扛起她消失于夜的岑寂。夏夜又重归安宁,静默如死。可这注定是个无眠之夜。


当少年以南带着手忙脚乱的人们将叶家河附近翻了个底朝天,却始终活未见人死未见尸时,瘸子叶终于穿着一条肥大且血迹斑斑的布短裤踉踉跄跄地回来了。
只是等待他的不是那柳眉杏眼惹人怜,唤作“小竹”的女儿,而是一间落满了灰尘,到处张着蜘蛛网的空荡荡的红瓦房。
他怔怔地踱进房里,脑海中不无侥幸地想着兴许是自己古灵精怪的女儿又一次不合时宜的玩闹出走,可一张床上仅有的一团久无人盖的,被乱七八糟堆到阴暗角落的被子,让他连这点可怜的念想都落了空。
他就那么跌坐到了肮脏的凳子上,使劲嗅着瓦房里若有若无的女孩的气息。这个冰冷如铁的男人到底流下了一滴滚烫的热泪,他仰天长叹,然后哀嚎:“阿竹阿竹,你怎么就这么飘得一点影子都没了呢?”一墙之隔的叶以南的父母听了这话也不住地流泪,他们说他们活了半辈子也没听过比这更悲戚的声音。
再后来的故事就和每个小城市不靠谱的传闻那样成了闲杂人等茶余饭后的谈资。瘸子叶发了狠似地在半夜踹开城南几户人家的门,熊熊燃着的怒火烧红了他的眼睛,他就那么一棍子落在了男主人的腰上,还扯着喉咙大喊一些别人听不懂的鬼话。
城南人,不,湾南上的人都说那个“拐卖孩子的好手无恶不作的地头”瘸子叶疯了。也许他瘸子叶真是报应啊阴阳鬼胎,拐了那么多无辜的少男少女,置他们于水深火热的险境里大发横财时,他的脸因为兴奋而极度扭曲,精明如他竟完全没有察觉到他与之狼狈为奸的兄弟薛林已悄悄把算盘打到了他视若掌中宝的独女身上;他明明告诫过少女阿竹无数次“不要轻信外人”,可到底他的女儿还是大着胆子为了找他上了贼船而一去不复返……
可再没有人理睬他了。
悲痛欲绝的瘸子叶风雨无阻地裸着上身跑到城南的马路上拦住行色匆匆的路人,揪住他们的领子问“小竹是被你拐走了吗?”,不止如此,他还频繁地踹开街边杂货铺的门,跪在一脸嫌恶的店老板面前絮絮叨叨地只说一句话:“我有很多很多的钱,求求你放了小竹吧……”
而那些被他拦住的人无一不高昂着头,然后一脚踢开他,说:“滚开。”
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过了几月,瘸子叶居然从湾南人的眼皮子底下彻底蒸发了。而等到叶以南的父母再见到他时,他却已然成了被渔夫从水里捞上来的死尸一具。谁也不知一个从不会凫水的人为什么要下河,死状凄惨到恐怕他的仇家都不忍多看一眼——整个人浮肿得变了形,而定睛一看,更发现他全身的骨头似乎是早已脱了节的。
十年前的天真黑啊,像是被泼上了化不开的稠墨,又像是荒原上猛兽的眼。可你能相信吗?
瘸子叶拦路问人的那些天里,少女阿竹的命运也好不到哪儿去。她被关在一间远离湾南市区的非法福利院的暗室里,那些不辨昼夜的日子里她害怕地蜷缩在肮脏角落里,害怕薛林的再次侵犯,惊慌失措的她终日凝神谛听着窗外有如鬼哭狼嚎的呼啸风声。直到密室的门被人再次打开时,她还处于过度张皇的状态以至于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薛林把她转手卖给了一户人家,可那户人家嫌弃她年纪大且不服管教,就又送回到了另一家稍正规些的福利院,而在此度过了一段的漫长时光后的她终于死死抓住了一个改变命运的转机。原籍湾南的留美作家宋天穹有意收养孩子,见她天资聪颖,心生怜爱,便办理了领养手续,成了她的合法父亲。紧接着,宋医生便如飞鸟般不作停留地将她载回到了自己寓居的,之于少女阿竹而言完全陌生的与省城N市邻近的湾南市郊。
一路上,她望着车窗外灯火通明又车水马龙的聒噪世界,沉默良久后,对自己说:“新生活就要开始了。再见吧,叶竹。”
从那天起,她以为的寄人篱下的日子便这么拉开了帷幕。


过了天命之年的宋先生显然不是那种易让人亲近的人,加之经常有各地书展的邀约活动,于是大多数时间都留少女阿竹独自在家,偌大的四居室也因此而显得愈加空旷了。每当她一个人趿拉着拖鞋走在狭长的过道里,心中都会凭空升起一种透凉的荒芜感。彼时的她第一次意识到她真的成了名副其实的孤儿了。过去疼爱自己的瘸子父亲,没有了;算得上青梅竹马的以南哥,也没有了。可她也恨过他们,恨他们从没试图寻找过自己,仿佛自己是鸡肋般,弃之不惜。
她每天早上总是七点不到就洗漱完毕,端端正正地坐在餐厅的椅子上。尽管宋先生根本没有对她有过什么要求,可她本能地觉得这么做更能讨他的喜欢。
而事实证明,确实如此。
“孩子,你过来。”宋先生的声音平静而不急迫,轻柔却自带威严。往后的多年里,也一直如是。她飞快地站起身来:“宋——不对,爸爸。”
宋先生难得笑着拍了拍她的头,拉她到书房,先给她戴上一条银光闪闪刻着“S”字样的项链,再把一张小字条塞到了她手里。她摊开一看,是用小楷写着的端端正正的三个字“宋竹筠”。
宋先生笑了笑,随后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气说道:“小竹,以后你就叫‘宋竹筠’了。”宋先生并没有征求少女阿竹意见的意思双魂召唤师,似乎只是为了通知她一声,抑或是告诉她在这个家里,并没有太多质疑的权利。
“孩子,等你成年以后,你可以去找你的生父母,”在厚厚镜片的遮挡下,她看不清宋先生的表情,“如果找得到的话。”
从这一刻起她便决定与宋先生好好相处——既来之,则安之。尽管无论她的决定是什么,都改变不了宋先生是彼时她的唯一监护人的事实。可是之于宋竹筠而言,凡是自己打定注意的事,此后不论发生什么,都不该有埋怨的权利,往后的生活或好或坏,不过是命中注定。除此之外,她也全然无法理解如此精疲力尽地去应付早已偏离既定轨道的大势已去的生活,究竟有什么意义。
即使多年以后,她选择了不知疲倦地书写,在一个国家与另一个国家之间穿行,她也固执地认为“人生本就是无意义的,我们不过是为了打发时光,所以不得不去找寻自己的所爱之事”。看似是三观极其不正的一句话,却得到了书迷们的一致认同。
尔后,叶以南读到这句话时,他想,那些读者或许只是从她的文字里看见了自己,因为——热闹的人都是相似的,孤独的人各有各的孤独。找寻到同类,何其难。
当然,宋先生的出现多少给予了少女阿竹一些生命的光亮,所以很多年后,这个已然蜕变为行走在城市边缘且坚持独身的忧郁女作家在听闻他去世的消息后,终于还是爆发出了压抑许久的久违的情感。从此往后,她的悲伤深处又多了道孤独的冷影。

世事无常,自宋先生因病去世后,许多早已随时间冲刷而被逐渐淡忘的旧事又滚滚倾轧而来,作为宋先生的养女,宋竹筠不得不去考虑自己本想永远逃避的关于重回湾南的计划。多年过去,这个给她带来痛苦远多于欢愉的地方,她终究还是要面对。
她颤抖着手,终于订下了一张回湾南市的车票。随后,她长长地叹了口气,脸上泛起一阵古怪的微笑,她说:“父亲,我来看您了。”
而当她抱着裹着一匹黑缎的骨灰盒与宋老生前私交甚好的一位旧友走出殡仪馆时,她才知宋老其实早早给自己在湾南公墓选好了一块地。
宋竹筠站在那位老先生的身边,一直不发一语。而到了分别时,宋老的旧友忽然拉起她的手,说:“竹筠,有件事我一定要告诉你——你父亲其实之前就有高血压高血脂,只是他一直都不让我们跟你说……”
宋竹筠闻言愕然不已。
“你父亲还希望你能去看看你的生父。”
半个月后,当秋意已然深浓时,她终于决心打听自己生父的下落,而当她试图向街边那些上了年纪但看上去耳聪目明的老人们打听十多年前一个叫“叶泉”的瘸子时,有些热心的老人一听她从S市来,只当她是寻找素材的青年作家,便亲切地拉着她的手添油加醋似的说了很多。可千言万语说到底只是为了凸出一句话——瘸子叶早死了,谁让他拐了那么多人家的孩子,最后连自己的女儿也失踪了,都是因果报应啊。
宋竹筠登时傻了眼,怀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复杂心情,还是迈着沉重的步伐扭头而去了。直到拐弯进了一个死胡同,四下无人,她才慢慢蹲下,努力抑制住自己的哭声,她始终相信所有无名的悲伤都会在秋日结束时虽风而去。
而在又一个傍晚,她终于在湾南公墓里找到了自己的生父——左手边第一排从左往右数的第三个墓碑,是他最后的归宿。百感交集的宋竹筠忽然泪如雨下,放下了一束娇艳欲滴的鲜花和两只蜡烛。默然伫立良久。

尾声
窗外绚丽烟花陡然升起,宋竹筠的泪水仍在无声地流淌。忽有几滴落到了她的手背上,凉凉的。她用手捧着脸,无声地哭泣,肩膀不停地往前弓,还打着颤。
宋竹筠还没来得及擦干脸上的泪,刚抬起头却发现叶以南正一动不动地靠在门边,竟让他看见了她此生最难堪的一刻。
不期而遇的安静让两人都沉默不语。
忽然,叶以南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得四四方方的剪报递给我,油墨味扑面而来,宋竹筠有些不适,却还是强打精神读了起来。可那个标题却猝不及防地映入了她的眼帘——“湾南警方破获一起拐卖案,主犯薛某潜逃多年终被抓”。她的心里忽然像被钳了一把似的,颤抖着问道:“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叶以南顿了顿,像是字字斟酌般地答道:“我妈刚给我打了电话,我和她说了你的情况。”
“对不起。”他说。
她听着,不发一语。
“阿竹,一切都会过去的。”


作者介绍:徐苏杭,广州市青年作家协会签约作家,特邀会员。作品见于《参花》《恋恋中国风》《恋恋中国风?锦色》《西江文艺》《青年时报》等。曾获“语文报杯”作文大赛三等奖;浙江省第二届“LSCAT”杯竞赛三等奖,第二十届丰子恺文艺奖铜奖。2016年签约3G书城网站神祗不朽,2017年签约豆瓣阅读。个人短篇小说集《带着梦想上路》已由北京阅览文化公司出版制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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